作者 劉云
立秋一過，天立馬就變了。一早一晚的涼，讓人憂愁時間過得快。后山里的梧桐，開始落葉子。風(fēng)過林子，如壞小孩搖樹葉子。梧桐葉落了，花櫟的葉也跟著落，金黃色，一落就是一地的錢葉子、銅葉子�；等~子落厚實(shí)了，秋天就更深了。
櫟的葉子落了，曬秋就開始了。
向陽的地頭，包谷的長胡須變黑了，包谷棒子像懷孕十月了，趁預(yù)產(chǎn)期未到，加緊曬幾天太陽。立秋后的太陽，大中午的依然暴烈，曬這樣的太陽，包谷米才飽滿，不會生蟲。田里的稻谷，開始垂下穗子，它長了一夏，瘋瘋地長，現(xiàn)在變得謙遜，它在思考著什么哩：白米好吃不好吃，全靠這一曬，曬三五一十五天，早茬稻谷就收下了。農(nóng)人在自家稻田捋一穗稻，用兩個大手掌搓出白米來，那白米并不全然雪白，而是帶著青暈，丟進(jìn)嘴里嚼嚼，好吃。米香了，農(nóng)人知道這米是曬好了。
園子里的豆角要曬，要曬出硬米來。秋下采了豆米，磨成豆面，豆面和麥面摻和了做雜面條、雜面饅頭，是吃鮮，吃稀奇。豆面要賣到城里的超市去，城里人在秋天興吃雜面，他們說要吃鄉(xiāng)愁。安康城里用漿水菜下雜面，吃這雜面，講究逼暑氣，逼體內(nèi)的濕氣。漿水是微酸微甜，雜面是草木腥，調(diào)了油辣子吃，吃一次通一次七竅。鄉(xiāng)下人不這樣看，鄉(xiāng)下人說，吃地里長下的，是人的本分，豆角長一個夏天，一茬茬長出青條條就讓人摘下做菜吃了，立秋了，豆角老了硬莢了，又貢獻(xiàn)了豆米給人做種子，給人做豆面吃。秋天吃豆面是人謝地的貢獻(xiàn)，地里長的都沒糟踐，人一碗一碗都惜著哩！
紅苕地要曬，把紅苕秧子曬蔫了，讓地露出來，露出紅苕紅艷的身子個兒。有經(jīng)驗(yàn)的莊稼把式瞅一眼，就曉得這一塊地能收上多少紅苕。收四千五千不算稀奇，收下的紅苕，要加緊在秋里曬，曬去水汽，好讓它進(jìn)窖。或者切片子曬紅苕干兒，紅苕干兒磨成紅苕粉，也與麥面合成雜面，城里人興吃紅苕丸子，蒸著吃，燴湯吃。城里人吃著紅苕雜面，就能想見紅苕地鋪天蓋地的青碧，就想見早年在鄉(xiāng)下的秋天，莊稼收得好，大家都高興。老人會望著瓦藍(lán)的天說，秋天收下了，天下就太平了。
包谷地里套種的小水紅蘿卜也要曬了。包谷葉子干了，給蘿卜空出天來，陽光就漏下來，正好曬蘿卜。曬蘿卜要趁立秋后的正午，曬去腥氣、柴氣，一直曬出蘿卜的糖分來。有糖分的小水紅蘿卜好吃，做腌菜，鮮燉著吃，下晚切絲涼拌著吃，加麻油，加新花椒，加辣子水，吃得滿口脆，一天的乏氣就消了。鄉(xiāng)下人講究晚飯桌上的青色，說人是草木，須得草木飼養(yǎng)，人吃了草木，就能接下夜里的露水，露水讓人身上活泛，變成勞作的力氣，吃青就是吃勁。
園子里才長得一拃高的白菜芽兒要曬。立秋時的白菜芽兒還很嬌嫩，不曬就長不成器，讓它曬得小身秧兒硬朗起來，就有力氣扯一早一晚的潮氣。秋天是白菜生長的最好時光，趁著秋天長足了身子架兒，就好過霜了，就好過冬了。能干的主婦，在立秋后給白菜芽兒疏苗，好讓它們長得開手腳。向晚給白菜芽兒上水糞，增它們養(yǎng)分。立秋的農(nóng)家院子，聞得見水糞味，人就知道這家人勤快著哩！
深水田里的蓮藕要曬，把大蓮蓋曬枯萎了，好讓太陽光曬到田水上，田水就漸漸曬淺了、曬抽了，泥里的藕節(jié)就露出來了。立秋前的藕吃在口里是澀的、苦的，只要曬上十天太陽，藕就成精了，吃在口里是粉面的、甜軟的，那樣的藕人見人愛。城里的菜販子下鄉(xiāng)來號田了，一口價。農(nóng)人開始在藕田里抽溝排水，那水要排得恰到好處，正好一腳深，那田泥就是稀糊的，挖藕一帶就起身了。農(nóng)人說，起藕關(guān)鍵是曬好太陽，太陽讓藕瘦一下身、緊一下身，不讓泥吸勁兒。農(nóng)人起田時會念它們的好，說藕通人性，說，你看這些藕娃兒！
辣子地要曬，讓青辣子變?yōu)酰侠锿讣t。立秋曬辣子地，在鄉(xiāng)下是很重要的農(nóng)事，能干的女人們，祈禱太陽要大，要暴烈，最好像灶火。辣子在秋里曬好了，就好下壇子。在陜南鄉(xiāng)下，誰家沒有三五個大酸辣壇子呢？沒有酸味辣味，又怎能稱得上過日月呢？腌辣壇子，最好的材料就是立秋后曬成的烏辣子，要紅未紅，說青又不青，紅了，泡壇子就化了泥了，青了泡壇子就柴了，吃不出脆勁來，就是要烏辣子。烏辣子泡成了，通體地透亮，迎光能看椒肉里細(xì)小的紋路。烏辣子泡出來的酸辣子，辣和酸都最適中，講究生吃，從壇子里撈出就吃，佐酒吃，佐飯吃，辣味恰恰能讓人出細(xì)汗，能添碗，二兩的酒量竟然喝出三兩來。說誰家的酸烏辣子能生吃哩，就是表揚(yáng)這家的女人能干，門戶旺。
鄉(xiāng)下的秋，就這樣曬著，眼看著曬了一個來月，然后是白露到了。地里該收的差不多都在收了，莊稼、豆角、花椒、蒜頭、核桃、板栗。包谷收了，晾在場院上曬水汽。新稻谷攤在場席上曬，場席邊立個草人驚麻雀。誰家的新稻米、新包谷米二合一釀制的米酒成了，從他家門口過，能聞到酒的香。一家釀成了，三家四家都釀成了，村子的米酒香就從村頭聞到村尾了。白露一過，天氣晴好，村社區(qū)工廠給做工的女人們放一周假，地里的辣子正烏紅著，正好回家去腌壇子。腌壇子是陜南鄉(xiāng)下的大事體，有酸壇子味道，鄉(xiāng)下的生活才算山高水長。那些日子，鄉(xiāng)下的農(nóng)家熱鬧起來，家家門前有人進(jìn)進(jìn)出出。莊稼都收下了，米是新米，包谷是新包谷，紅苕是新紅苕，河灘上撿的鴨蛋是新鴨蛋，這樣待客，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呢！最好的是入夏的小雞崽子，剛好長到一兩斤重，青辣子新木耳爆炒仔雞，連骨頭嚼吃，一大盆上桌，熱辣的香氣立時彌漫了一屋。做地的男人累了，在社區(qū)工廠做工的女人累了，正好歇一歇身架，辣子雞配新米酒，把秋天的鄉(xiāng)村滋潤得微醺，整個秋天都微醺了。
